培德-柯萊甫—後現代陶的廟祝
「藝術或工藝」的議論, 是近代西方美學獨有的問題;英國哲學史學家柯林伍的「藝術原理」一書中,對藝術與工藝均有明確的論斷。凡是工藝品都不在西方藝術史的考核評鑑之列;陶藝被歸類為工藝品,自然也就被摒除於藝術殿堂之外。陶藝正式進入藝術的殿堂,是現代,或更確實的說,是後現代的現象。在一次現代陶藝的身家問題研討中,有人提出一個石蕊紙式的簡便鑑別原則:任何陶藝秀中,若無人提出有關作品的技法問題,這個秀就是藝術作品展;若有人詢問許多技法問題,顯然地,這是個工藝作品秀。
這個識別法子頗受不愛多做理論思辯的陶藝工作者所認同。只可惜,這些年來,還不曾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陶藝展秀,在觀眾中未見提出有關燒窯技法、釉色名目等問題的。後來,我們特別留意觀眾對純粹泥土雕塑品的反應,但仍然無法擺脫技法的提問;甚至只以泥土為材資、壓克力著色的雕塑作品,也不例外。最後,我們為陶藝找到一條藝術的生機:將希望寄託在裝置上。「裝置」,乃是風行了三十年仍不衰退的觀念藝術之主要創作手法。
所謂觀念藝術者,是指作品背後的觀念才是藝術創作之主要目的,作品本身的審美品質是次要的,創作者的思想內涵才是所要呈現的主項,所以陶藝裝置作品應該不至於會有技法問題的詢問;結果還是不免對這個「技」騷擾,不但如此,裝置作品展結束後,按說作品一旦拆除解體,其組件已不具原創之內涵意義,就成了一堆垃圾;但這是對其他藝術媒材的作品而言,我們的陶瓷裝置作品卻可例外,各個組件還可分別出售,所得往往遠超過原裝置作品,可說是打破了「個體的總和不會大於全體」的鐵則。
儘管技法問題的詢問,是陶藝家無法擺脫的必然之惡;但是去年底,由福樂頓學院藝廊所舉辦的培德柯萊甫(Patrick Shia Crabb)教授的廟宇系列個展,對虛心的觀眾來說,似乎可以免去此劫。在他的作品陳逑的開頭,頗有先見的明示:所有作品都是用木板模子壓擠成形;上釉後採電窯燒或樂燒,溫錐○四或○六;金屬光澤釉,溫錐○一八。
熟悉柯萊甫作品的人都知道,他採用的技法釉色並非獨門技法或配方,大多不解自明。如果你看不出他用什麼釉藥,也不用深究,換個呈色效果相近的釉藥也行。至於窯燒的技法,溫度高低,沒有孰優孰劣的差別評價。對他所使用的技法,如有不明之處,觀者盡可在腦子裡自行設想替代技法。這種擺脫傳統功能陶瓷的技法拘束和純粹主義的審美立場,正是柯萊甫行之有年的陶藝製作方法。
其實,這就是一般繪畫的方法,畫家只管用現成的顏料材質,往昔自行調製顏料的日子早已過去。如今,美國的作陶者或學生也開始進入這個顏料製作與創作分家的時代;至少,大多美國的陶藝教育似乎都步上這個路轍。大學院校的陶藝教育,少有釉藥或強調技法的教學。其教學重點放在創作理念的探討,師生之間藝術思潮的相互激盪;這是在學短短幾年,至為難得的際遇;一出了校門,就難再有這種機緣。至於技法的歷鍊,則來日方長,勤作自會精進。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剛出校門的畢業生,往往落得技法拙稚之譏;但是神乎其技的作品,卻可在一般商業藝廊間,俯拾皆是;因為藝術家在商業需求催逼下,賣力生産,技法自然純熟。
這樣看來,傳統陶藝似乎也要走進分工專門化的時代; 把燒窯的技法,釉藥的配方,交給某些人去專業研發,讓他們的發明製作成果與商業利益結合,嘉惠廣大的陶藝工作者,節省他們的時間和金錢,免除許多有才華的陶作者飽嚐「車庫化學家」或從事「後院土法煉鋼」之苦。這也就是柯萊甫教授的陶藝教室的固定作陶方式:泥土是工廠訂購的,教室裡還有專人負責攪拌泥土供學生使用;釉藥是現成的,學生只需自行上釉;裝窯燒窯都有專人負責;整個作陶過程,學生只接觸輕鬆有趣的部分----創作,如同人間樂園。有朝一日,少數對作陶執迷上癮而不能自拔的人,夢想擁有自已的「工作室」或「煉獄」,死心塌地的與泥巴糾纒,屏息調配釉方,跟脾氣難測的窯爐鬥法。其中的艱辛,好似享用一道泡菜:我們把醬醋、油、薑、蒜、鹽 、糖 和蔬菜攪拌成一道美味可口的泡菜 ;只管創作的前者享用這現成泡菜的美味;樣樣都自已來的後者,郤是分開來享用,先喝下醬、醋、接著咀嚼薑蒜和蔬菜,再舔光鹽巴和糖,最後一口飲下沙拉油;這樣吃苦耐勞的陶藝工作者,不禁讓人心生萬分敬意。
處於現代或後現代的文化環境中,有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就是許多藝術流派必須面臨生死存廢的現實考驗。宣告死亡的始作俑者---尼釆:自從他宣告「上帝死亡」之後,許多事物接二連三的被宣告死亡…抽象主義死了,繪畫死了…。幾乎大多數的現代主義藝術流派,都在短短的幾十年內被宣告壽終正寢,其中包括「藝術已死」。當然,英文的「dead」,並不如中文的「死亡」一詞,就字面意義而言,那般斬釘截鐵,指涉某種事物,完全從這世上消失或絕種;而只是宣告某一流派或事物,已告失去其原創的活潑生機,在藝術界裡不再有主導權和影響力;亦即其創發的,向前推展的動力已告失速停擺,一個主流風潮已告結束。這種死亡或結束的宣告,在短短三、四十年中,連綿不絕;各種藝術之崛起以至終結時段之短暫,可說是史無前例。蘭菲洛的「藝術是長長久,生命卻是短暫」之名言,在這裡似乎並不適用;現代人一生都已經歷過若干藝術流派的消長,就好 像電腦語言一般,不斷的顛覆推陳出新。
在這個後現代的藝術大環境中,現代陶藝是否也將被宣告死亡呢?它的藝術地位是否早已不保,難逃劫數呢? 去年在洛杉磯郡美術館的陶藝展--「色彩與火」,邀請了一百二十二位「工作室陶藝者」聯合展出,時段自1950年至2000的五十年間。洛杉磯時報藝評主筆—克里斯多夫-奈特在其評文「一個脆弱藝術中的斷層」裡,指出這慶賀從洛市源發的陶藝成就的大展中,獨缺一件重要的元素:「第二代陶藝家在那裡?」從彼特-傅可士所領導的現代陶藝,到現在處於創作頂峰的肯恩-帕萊斯和亞瑞安-撒可斯,我們還未見到年齡層在三十來歲的第二代陶藝家的踨影。其他藝術,如繪畫、雕塑或其他媒材的藝術,都有三十來歲的年輕藝術家崛起藝壇,揚名國際;唯獨陶藝界後繼無人。
這是何故?奈特認為,美國陶藝發展,自工藝革命以降,一分為二:其一是工業大量生產的陶瓷用品;其二是手工陶瓷藝品。到了五十年代,受畢卡索作陶的啟發,在洛杉磯奧帝斯學院,由傅可士師生啟動了以抽象表現主義為主軸的陶藝變革。這第一代的師生陶藝前衛,當時都是年值三十出頭的青壯陶藝家;這三、四十年來,戲台上,仍然是這批先覺在引領風騷;我們似乎未發現,年齡在三十出頭,能興風作浪,鼓動風潮的第二代陶藝家。所以奈特認為,現代陶藝的發展已近尾聲;因為整個「工藝」對「藝術」的意識困境,代表著人對工業革命所產生的焦慮。可是如今我們正加速轉型踏入後工業世界,已顧不得「工作室作陶者」的身家問題,他們被遠遠的拋在後頭;現代陶藝的發展,如此這般應可以宣告結束。
這樣的觀點,似乎要讓年輕一代的陶藝家感到洩氣 。但是陶藝的變革,其實只是陶藝跟著五十年代抽象表現主義的全盛時期而起舞;而隨著現代主義的結束,也自歸於平息;這乃勢所必然,藝術界並不要求陶藝家也來負擔推動藝術開天闢地之時代巨輪;一般陶藝家,特別是具工藝傾向的傳統作陶者,更是欣見陶藝又可回到原點的新氣象。我們雖未見到能呼風喚雨的第二代陶藝家,卻看到更多融合傳統與現代,作品多元,不具宣導意識,圓融貫通,有幸而謀得大專院校「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之教職。柯萊甫教授即是這樣典型的陶藝家之一。
他自逑,自出了校門的二十五年來,容器創作的靈感源自遠古的工藝品;諸如:日本繩紋容器,非洲原始雕塑,西南美印第安文化,前哥倫布祭祀雕像;當然,還有中國青銅文化。近七年來,他所關注的焦點逐漸轉移到建築造形的領域上,諸如日本神座,印第安泥磚屋,阿茲得克和馬雅神廟均是他的興趣所在。影響所及,他的作品造形深受自遠古文化的原初造形或「原型」的風格感染。他善於把各種不同先民文化的原型,以立體和平面的拼貼手法,水平式並置一起,讓原本不相歸屬的異質文化意象,拼湊成一 個寓意翻新的大雜燴。如此多元的`採擷、挪借、冒用、甚至近乎厚顏的篡奪,後現代藝術慣用的創作手法,躍然於作品之上。
1972年,美國建築界斷然宣告現代主義的結束;藝術進入全面多元化的七十年代;1976年,柯萊甫取得藝術碩士學位,可見他在校期間正值後現代主義在藝術界啟動,學界開始自覺性反省,藝術家從前衛自主的孤絕象牙塔上,開始環顧四周,發現各種文化傳統湍流,湧入兼容並蓄的多元世界。柯萊甫深受這個藝術新時代的思潮衝擊;雖然他對後現代主義思想理論並未深涉,離開了學校,更是忙於教學和創作,無暇作學術理論的探討,但是他的後現代創作風格,早已經於在校期間的師生藝術理念思緒相互激盪中,奠定了根底。於是而有敲破重組的容器,各種燒窯技法和釉色的大拼盤,及近年多元古文明的廟宇系列之種種藝術上的綜合換軌表現。
刻意敲碎重組的容器作品,表面看來,似乎只是為了營造一種審美的異趣;但是這種粉碎傳統功能性陶器的悖逆作為,若沒有藝術理論的發展背景,是不可 能見容於陶藝界或為大眾所接受的。這個理論背景,正是後現代藝術風格的呈現;將創作肢解重組,多元因子挪用、篡奪;各種意象、風格、技巧的拼貼錯置;意義與意象的轉換和重新詮釋。把縱向歷史的關聯連根截斷,讓過去與現在混同,各種異質文化物種的時空錯置;刻意營造殘破不堪、視覺污染的效果。這些後現代的創作手法,隨處可見。
這次在富樂頓學院的個展,他慎重其事的推出近七年來,精心製作的神殿系列。展場入口處,特別以石膏板構築一道古印第安文明式的城牆,刻意低矮的城門。密閉展室內漆黑的牆壁,陰暗沈鬱。縷縷微弱的燈光迎襯著各個廟宇作品不同的藝術氛圍。觀者彷佛置身古剎之中,在時空倒溯的另類體會中,感受詭異和魔幻的氣氛。徘徊在這些迷你寺廟間,如果你的心靈正遭到人生少有的磨難,極需宗教的慰藉,卻為一時不知歸依何宗何派而徬惶,這裡正像一個寺廟的展示商場,讓你細細的觀摩品味,替自已的心靈找到皈依託付的寓所。這真是一場東方味十足的神祕巡禮,好像家家戶戶理應設有神主祠位,人人被激發了人性原有的欲求,企望找到一座情緣與自已心靈相合的神聖廟宇,供置於家中靜思冥想的角落。
儘管這些迷你廟宇取材中南美洲古文明神殿,關聯到上百萬人作活祭的殘酷史實,但是人們對這已消逝的文明之血腥祭祀,在感覺上,似乎裹上一層絕緣體,冷漠到可用審美的心態來鑑賞。柯萊甫以女性頭像置於神壇上,巧妙的把血腥懧怖的聯想化解了;這與天主教的聖母瑪琍,或台灣民間宗教的「媽祖」,有異曲同工之妙;把神威難違,鬼神難犯的怯懼之情,轉化為溫柔祥和。同時又對後現代女性主義顯示敬意。
在後現代的思潮下,無論是創作手法或意象的運用,大家都在依樣畫葫蘆,難分軒輊;而柯萊甫卻頗智巧地採取敲碎重組容器的手法,挪用古文明的文化殿堂,自已權充廟祝,因而能在南加州眾多陶藝家中獨樹一幟。
柯萊甫從未把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地位看成比作為教育家更重要。但也不因為從事教職,生活安定,而讓創作活動停擺;每年至少四、五個聯展或個展,作品展秀不斷。再加上教學認真,課餘活動頻仍:今年元月帶隊作墨西哥藝術之旅,明年元月又將組團前往紐西蘭,足見其活力充沛。出生在嬰兒潮,年屆五十五的空巢期,正是一般美國人期望可以提早退休的臨界年齡,卻不見他有絲毫鬆懈的跡象。他訂立一個鞭策自已,同時與學生共勉的教育警言:「向來從事藝術與教育者何其多,但能脫穎而出者幾稀?」(2001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