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煉奇蹟的製造者—奧圖-納茲勒

燒煉奇蹟的製造者—奧圖-納茲勒
五月底六月初洛杉磯的氣候逐漸轉熱,而藝壇的活動則熱絡如恆。西洛杉磯拉布里亞大道有兩間藝廊分別展出貝翠絲-伍德(Beatrice Wood)和奧圖-納茲勒(Otto Natzler)的陶作。這個展覽,對有眼光的收藏家來說,是不能錯過的。伍德小姐高齡九十七,納茲勒也不年輕八十二歲。這一大把年紀的藝術家,大多已進入創作生命的寒冬,而他們仍作陶不知休,套句洋俗語,是「還在踢腿still kicking」。當然,産量不如年輕時期,但作品更彌足珍貴。洛杉磯超級寫實陶藝家葛拉斯各臨終時,囑其妻在他死後兩年內勿出售其遺作,待過了兩年,價錢會高出許多,他希望留下來的作品能給他的遺孀生活更有保障。所以聰明的收藏人士或投資者會在藝術家還在世時把握適當時機購藏。
我先去看納茲勒,再去看伍德--這位被譽為「加州之寶」的老太婆,端坐酒會席上,面露笑容,看來不過七十來歲的樣子,想不到已快成百歲人瑞。五十年前她開始作陶,她的老師就是小她十五歲的納茲勒夫婦。
納茲勒夫婦在三十、四十年代即已是知名人物,但是到五十、六十年代,美國的陶藝界被傅可士(Voulkos)族群的新陶藝搶盡了風頭,他們夫妻倆人似乎都退到了幕後,但是能撐到底的總是贏家,到了七十年代,藝術走入多元,傳統的陶藝受到重新評估肯認,納茲勒又從幕後走到幕前。
這次可圖利爾(Couturier)藝廊舉辦的奧圖-納茲勒夫婦聯展,有奧圖的手製陶器近作和二十多年前與前妻合製的拉坯陶作。由於前妻葛楚(Gertrude Natzler)早在一九七一年去世,其拉坯的作品已成絕響,價格都在兩萬元以上,奧圖近年手製的作品,則從數千元到一萬二千。作品的大小都在一兩呎之間。牆上掛的巨幅攝影放大圖像,是奧圖現任妻子所攝。
陶藝夫妻檔
美國陶藝界頗多夫妻檔,大多是夫妻兩人各自發展自己的風格,兩人的合作通常只在於工作室的業務,如窯燒、材料購置、展覽、銷售接洽等,互相密切配合。陶藝不像繪畫那樣必須單獨工作,而是較具家庭事業傾向,往往需要兩人或多人共同合作,以增效率,所以,陶藝界比其他藝術更多見夫妻檔。其中,所謂的「才能分工」的共同創作,也有許多對。在作陶的過程中,有輕巧靈秀的心智活動,有笨重費力的粗活;有趣的是,許多夫妻檔中,輕鬆好玩的部份往往歸先生,而粗重費力的才歸太太;如瑪琍-賽爾(Mary Scheier)主掌拉胚作碗,先生伊文(Edwin)裝飾;馬利亞-瑪蒂尼茲(Maria Martinez)作容器,先生裘利安(Julian)圖案設計;至於納茲勒夫婦的共同創作方式是:「太太拉坯,先生上釉。」
自學成家
奧圖於一九○八年在維也納出生,是猶裔奧人,在音樂之都成長,能拉一手好提琴。一九二七年從維也納的紡織工業學校畢業後即進入一家紡織工廠做設計師。一九三三年奧圖失業,正在無所適從之際,遇到了與他同齡的葛楚;她出身韓德爾學院,但卻學非所用,從事與志趣相悖的祕書工作,工餘暇時,跟伊士克拉(Franz Iskra)學作陶器;認識了奧圖之後,看他無所事事,抓了一把泥土要他回去玩玩。奧圖作了幾樣小雕塑讓葛楚帶去給她的老師評鑑,伊斯克拉認為奧圖是可造之材;於是奧圖也隨葛楚去學作陶,學了八、九個月之後,在家自學,即未再進入任何學校受正規藝術教育。兩人情投意合結為夫妻,於一九三五年設立自己的工作室。一九三七年,他們的作品在世界博覽會上獲得銀牌獎而一舉成名。從學陶到得獎前後不過四年,堪稱陶藝界的短跑健將,以最低限的造形和釉彩應用竟能脫穎而出,其才質與手藝必有過人之處。
與當時維也納的陶藝裝飾風格不同,他們走的是「純正派」的創作路線;陶器造形大多是古典的基本形式,很少有把手、壺蓋之類的加添物,器面絕少做任何裝飾或繪畫;葛楚的造形明確大方,奧圖的釉彩奇幻獨到,風格與當時的名女陶藝家露西-黎(Lucie Rie)頗為相近。但是,他們彼此都不熟悉對方的作品,各自獨立發展。
維也納的影響
美國的陶藝在二十年代,漸獲大眾的尊重,陶藝工作者不再屈就為以分工為主的「生産陶廠」之陶工,而逐步進入獨立一貫作業的「工作室陶藝」,製作獨特的陶器,「審美的娛悦」成為其創作的主要目的。年輕人從事陶藝者,不再只走生産路線;學校開始陶藝課程的設立,教師大多出身紐約阿弗列學院,所謂「阿弗列」美學一時流傳全國:尊重媒材的特性和容器的造形、強調技法與審美的考量並重,學生所受訓練不再只是陶廠的分工技藝,而是製作的整體過程。
三十年代的美國陶藝所受到的歐洲影響,主要是來自維也納,而不是巴黎。年輕的陶藝家大多是維也納出身的。這時期,歐洲局勢緊張,戰雲密佈;許多陶藝家紛紛走避到美洲來,大多定居在紐約;這其間,也來了幾位陶藝家,只是,他們並不聚居一處,而是散居全國各地。納茲勒夫婦在大戰爆發前一年來到美國,在洛杉磯定居下來;由於他們在巴黎博覽會上贏得的榮譽,讓他們即刻受到加州陶藝圈的歡迎。
專業化的典範
起初,為了生活,他們在好萊塢設立工作室開班授徒,但是教學只是權宜之計,並非所好;教了三年,生活好轉,即中止教學,潛心創作,從此依靠展售陶作維生。也許是沿襲歐洲陶藝為謀生技能之傳統,他們對自己在技法和釉藥上的發現,不輕易揭露;因此,他們的貢獻不在於教學,而在於呈示一個專業化的典範,展現更高的形式和審美品質。他們肯認陶藝只有審美的品質問題,沒有是否為工藝或藝術的問題。凡是至力於提高品質的藝術工作者,無論採用何種媒材,都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們認同包浩斯的美學觀點,認為藝術與工藝並無界線。
一九三九年,他們贏得賽拉丘士全國陶展首獎,奠定其為全國知名陶藝家的地位。此後,他們經常獲得全國或國際性的獎章;作品為三十多個美術館收藏。諸如,紐約大都會美館、紐約現代藝術美館、芝加哥、費城、洛杉磯郡立美術館等。並先後被邀請參加七個重要的美術館陶藝展和多次回顧展。
葛楚於一九七一年去世,五年後,奧圖開始製作陶板構築的容器,從此展開他的陶藝第二春。
儘管納茲勒夫婦,在教學上建樹不多,但是,葛楚引進歐洲轆轤和她的拉坯技術卻引發南加州陶藝家的效仿和變革。當時洛杉磯的陶藝課堂上,大多以手捏構築為主,所使用的轆轤是縫紉機式的;拉坯時,一腳站立,一腳踏板,與納茲勒的飛輪式的轆轤相較,實相形見拙。當時洛杉磯女陶藝家安翠生(Laura Andreson)還特別向葛楚請教拉坯,對葛楚的手挾鹿皮拉坯之技術極為欽服。當時加州作陶用的泥土都是外州運來的。奧圖首先試用本地的土質和釉料,研配出優良品質的土器泥土,為加州陶藝界廣泛使用。
窯變的奇蹟
葛楚與奧圖的陶藝創作,深受歐洲名建築師阿道夫-魯斯的設計理念的影響;他們一反當時維也納工藝工作室的繁縟裝飾品味,返歸簡單古樸的形式和釉色。在意外的窯變中,奧圖對於釉面産生斑駁的裂隙坑洞非常著迷。在加州定居下來後,他決心對別人認為是缺陷的釉變深入研究,以窯變控制的新技法來促其發生,並予全面採用。他稱這種斑瀾的洞隙為「鎔化分裂」,是外層釉面分裂而露出裡層釉面的奇觀。這種現象的發生,困惑了他相當長久的時間,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發現這種「鎔化分裂」現象是在他不經意中讓電窯透風而造成的。從此他得能以燒窯的控制來製造預期的效果,陸續試驗出多種效應奇特的不透明釉,並賦予不同的名稱:有「火山口」、「龐貝」、「岩漿」等。一九四八年所研配出來的「火山口」釉,色彩濃烈飽滿,織地突出,産生如月球表面般的斑痕。二十世紀早期,美國陶藝先輩,如羅比諾、羅柏森、貝律等人亦有所謂「火山」釉的發現,但是直到五十年代,才由奧圖研配出質色雙絕的釉藥來。
一九五六年,奧圖開始試驗結晶釉;在窯燒中,他使用特殊的還原劑、氣流的控制、灰和煙燻的技法,産生許多色質幻變詭譎的燒煉奇蹟。經過多年的實驗,釉葯配方的重要性逐漸減低,窯燒火候控制的技術愈形重要。對奧圖來說,燒窯是創作的主要工具。無怪火山口釉雖廣被許多人使用,但成效仍難望其項背,關鍵就在於燒窯的技法。
形式即內容
奧圖對器面釉色和質感的專注,對葛楚的造形有相激相引之效。葛楚對泥土造形,總是悉心以赴,執著於赤裸裸的基本形式,不加添任何紐飾或繪畫,而能具有新意和感動力,這恐怕是作陶者難度最大的挑戰。她說:「就陶器而言,形式即內容」。早年移美時,為了生存,葛楚製作碗形陶器多於瓶罐,因為這類陶器可作為花器使用,容易脫售,一俟經濟情況改善、知名度提高 ,她就專心於器形的勘探:鵝卵、瓶子、葫蘆、淚珠等封閉式器形和豆莢、松毬、貝殼等肖似自然物的造形:中國宋朝和韓國李朝的傳統陶器古典造形亦對她諸多啟迪。她心目中的理想造形是簡單而具說服力,看來單薄卻充滿活力。配上奧圖的釉彩,作品瑩潤典雅的氣質中透出思辯的性格,直覺與理性得以均衡圓熟的結合。
創作靈感來自大自然
他們不慣把創作、創意掛在口頭上,對陶藝抱持嚴謹的態度。
「媒材知識的完備,對媒材在某種情況下會有何種變化,如何去營造這種情況,以及對技法中各種細節的完全掌握,這是我們起步的基礎。」
「我們致力於把這些先決條件和幻想、靈感、批判力結合起來,期盼能做出一件具有恒久性美感,堪稱為藝術作品的東西來。」
數十年來的實驗,試了三千多種配方,對每次窯燒溫度控制、上釉、媒材的各種細節均不厭其煩的作詳細記錄。陶藝家中,少見這種中世紀煉金士般的執迷。其釉藥配方所燒出來的色澤質感,類比性的反應出大自然中的各式紋理,奇石珍寶般,只天上星座才有的那種表層。這種與自然景觀契合認同的創作意念,就是他們靈感的啟發動因。奧圖特別指出:「在爬越山巒、徒步沙漠或漫步森林中,給我的啟示最多,我絕少從閱讀書籍和觀賞前人的陶作得到靈感。」
他們以藝術家自居,談到陶藝之為藝術形式問題時,語氣自豪而具權威性。對何為優異陶作的評鑑,觀點明確鏗鏘。
不管他們對陶藝的見識有多廣,一個真正的陶藝家必有其令人驚奇的異秉和表現。納茲勒研發出的電窯還元燒獨步藝壇,一般人提及電窯,都知道它方便安全,只能作氧化燒。他們一生做了二千多次窯燒,十分之一是還元燒。他們從未有瓦斯窯,只有一個市面上常見的電窯。奧圖說,他所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用電窯作還元燒,所以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用電窯作還元燒。其實原理都是一樣,只須做點手腳。」
奧圖家住西洛杉磯的山巒地帶,環球影城附近。房子沿著斜坡而築,是三層樓木屋。獨立的車庫有二層,上層當工作室;裡面隔成三小間:一間作陶、一間上釉、一間燒窯。儲藏架上儲滿物品、作品、工具。擺置得有條不紊,地板上見不到泥土的痕跡,看得出他是個自律甚嚴的人。在這裡渡過了四十個寒暑,如今身軀傴僂,但皮膚仍具光澤,健康還不差,除了步伐放慢下來外,每天都浸在工作室裡;白天來找他,得先敲他車庫的門。
進入他的書房,就感染到書香的氣息,滿壁的書籍中,見到一整列的樂譜,他說近年來,手指不太靈光,這些譜大概沒有使用的機會了。
奧圖拿出一件圓筒形小陶器,問我能不能看清楚釉面上星狀的結晶釉,我說看得清楚;但是他還是取來放大鏡要我細看。在放大鏡下,這些星狀結晶的紋路,纖毫畢現,呈現出曲線的幅輳紋路圖象,有如孔雀羽毛起伏交織的樣態,在其妻的放大攝影技術處理後,就成了一幀奇幻神祕的抽象畫。陶藝界的夫妻檔,能有二度如此美好搭配的,恐怕是絕無僅有。